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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马

简介 患有抑郁症的‘我’,和一匹陷入抑郁状态的马,在精神层面,成为了跨物种好友。1一提到杭州,想到西湖,却很少有人知道城郊的白马湖。这里是越王勾践训马的地方,阳光下,扬尘中,马的身影看起来像是白色的,因而
 

患有抑郁症的‘我’,和一匹陷入抑郁状态的马,在精神层面,成为了跨物种好友。


1

一提到杭州,想到西湖,却很少有人知道城郊的白马湖。这里是越王勾践训马的地方,阳光下,扬尘中,马的身影看起来像是白色的,因而得名。湖旁边的山,是越王卧薪尝胆的地方。我也想在山脚下卧薪尝胆,但山脚下的地被选中开发市政工程。我便只能在工地旁的卤味摊上买些鸡胗吃。这年头薪是没有了,内脏也越来越贵。换作今天,越王估计无法天天卧薪尝胆,偶尔也得去跑外卖单,才能支撑他躺平吃内脏。

这天傍晚,我照例想去河边透透气。远远看到山脚下的一片草丛中有一匹白马。它不算高大,却洁白透亮,像湖边的一抹孤影。马旁围着一群民工,嘴上说着想把它骑回老家,实际没人敢上前一步。毕竟被马踢一脚,可不是闹着玩的。若在工地内还能勉强算工伤,走保险,可在工地外,无辜被马踹一脚,回去怎么跟家人交代?保险也不赔付。总不能跟家人说,是在马戏团工作受的伤,需要花掉家里一部分积蓄才能治好。这样的事情没有人会同情,还会遭到别人的质问。 因此,过了一会儿,民工们就散开了,还是冰凉的啤酒和热辣的卤味带来的刺激感更为实际。

我不一样,看到这马,我食欲没了。吃内脏那种事情,是为了治病。老人的偏方,说是能治疗抑郁症。遇见野马,这事儿不常见。至少它占据了我一部分脑容量,一部分信息处理能力,又增加了一份好奇心,使得我没那么全心全意地难过。我的大脑分析完利弊之后,应该也觉得被马踢一脚的风险,对于常有轻生念头的人来说,不算什么。搞不好还是个偏方,能一脚把人踹好了。于是我小心翼翼,放慢动作走上前去,摸了摸马脖子。一开始,马并没有什么反应,只是一味地吃草。我又摸了摸,它便扭头走开了。是那种无视你,扭头就走的样子。时常被女生拒绝的我,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。这是个爱马事,每一个爱马的人士都知道用胡萝卜作为奖赏来驯化马匹。明天我一定带着胡萝卜再来。

第二天在隔断的出租屋中醒来,我还惦记着胡萝卜这事儿。平时,我基本只把积蓄花在食物上,其他的东西舍不得买,也没有欲望。就像相亲公园的情形一样,你觉得看不中,别人觉得你不配拥有,那就互不打扰,各自安好。这种情况对经济和婚恋市场都是打击。经济上还能试试国补,婚恋市场就比较难,丈母娘们不太能“家补”,这样只会显得格外掉价。毕竟人均经济学专家的丈母娘们也知道,牛奶倒了也不能白送,市场底线还是要齐心一起守住的。房产市场可得感谢中国好丈母娘,要不连个基本盘都没有了。当然,这跟我一个光棍没有任何关系,更何况这病,把食色都给省了,真正的低碳生活。

对于花钱这件事情是这样的,钱花得少了,就更不想花钱了。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是刻在我们的基因里的。花钱多的人得到的快乐是比谁花得多;没钱花的人只能比谁花得少,主打的就是一个比较。毕竟如果小时候考试不排名,运动会不比较,那它们还有什么意义?我们花钱少的只是被分到不同的赛区而已。这个赛区的人好像都认为,这一分钱不花还能把日子过下去的,就能得个吉尼斯大奖。奖金是不可能捐赠的,奖金主要买的是一个安全感。

不过,谁要是真能研究出不花一分钱能生活的,估计能获得个诺贝尔奖,毕竟这一下子解放了全人类了。但仔细一想,原始社会,没钱也能生活,砍柴打猎,天天吃烧烤,自给自足就行。只是人类进化过程中,像是家猫,渐渐丧失了打猎能力。家猫的技能点点到了卖萌,我则点到了做题上。如果做题能做死一头牛,那还好说,让我去捕杀动物,我多少觉得有些于心不忍。父辈还能杀鸡,进化到我这里,只能去超市买鸡腿,唯一的进化优势是,我比我爸更会使用二维码自主结账了。

再仔细想想,不花钱能生活这件事在未来也能够达到。人类的不劳而获某种程度靠的是剥削,从前大家都得干活,干活了才有收获。后来利用武力、权力、金融、证券等手段,一部分人得以剥削另一部分人,便不用干活了。未来有了AI机器人,人类去剥削它们就行。要是有了AI机器人,谁不直接买个机器人,让它上班去?只是目前我们还处于比较尴尬的阶段,还需要用金钱来推动产能。如此说来,我们只要看看能不能熬过人类历史长河中的尴尬期就行。

宏观上虽然这么想,但落到实处,熬过去的本质就是:钱还是得省着花,得掰开揉碎了花。省钱的人总喜欢说,钱要花在刀刃上,但是这买的都是刀刃,没有刀柄,就容易刺伤自己的自尊。所以我们的自尊通常是伤痕累累,经不起别人的刺激。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去超市购物,没有人盯着你在那盘算。这病症带来的脑雾,有时候盘算的时候,得半天才算得明白。菜铺里头,老板和老板娘四双眼睛盯着你看,心想这人不仅抠门,还笨,拖拖拉拉半天还没算好,结账还花不了几个钱,不是我的目标客群。这年头,菜铺的老板也刷抖音,也知道在自然流量中筛选目标客群,以鸡蛋作为诱饵组建私域,再进一步私域变现。我自然是进入不了他们的私域的,远远看到我就把群二维码盖得死死的,生怕我手机识别功能好,不小心被我扫码进群。如此一来,超市虽然远这么一些,我倒也愿意多走两步。

来到超市一看,没想到最便宜的胡萝卜居然是最干净好看的,脏兮兮带着泥巴的反而不便宜。假如把两种萝卜的价格对调,大部分人才会觉得合理。干净的胡萝卜还得花成本去清洗,为什么带着泥土反而更贵?虽说钱得省着花,但这怎么看都像是有某种套路。毕竟大牌牛奶还能有三聚氰胺,这便宜的胡萝卜该不会有农药吧?

我没忍住问了店员,他说带泥的是本地农家自己种的,不带泥的是外地批量种植的。这答案依然令我怀疑,本地工业多,可能还会有工业污染。一句农家自己种的就让价格多了三分之一,有人真的去研究过本地的胡萝卜营养价值比外地的胡萝卜高,且污染更小吗?本地,外地,怎么胡萝卜也开始搞地域歧视?那又是谁能阻止农家在外地的胡萝卜上糊点泥装成本地的胡萝卜呢?又不是说还能针对胡萝卜有什么口音测试。顿时觉得问题很多,人活着很麻烦。买个胡萝卜都能有这么多事,恨不得能有个胡萝卜专家跳出来,精准地告诉我该买哪款。可谁又能保证这个专家背地里没有收好处乱说话呢?此刻的我恨不得自己去种萝卜算了......

我时常感到这种面对选择的茫然,无力。人生大部分的选择几乎都是这样,消息真真假假,根本无从选择,但最后肚子还是会饿,还是得选。我能想到最好的方式就是让风险对冲,吃一次外地胡萝卜,再吃一次本地胡萝卜,两种胡萝卜换着吃。这样一来,无论哪种胡萝卜有问题,我都不至于是全盘尽失的大冤种。顶多在暴雷的时候咒骂两句,然后想想那些专买有问题萝卜的人更是悲惨。这大概就是老祖宗讲的中庸之道吧。

忽然我意识到今天买萝卜是给马吃的,那就好选择了,直接买最便宜的就行,马应该分辨不出来。我一个高级灵长类动物都分辨不了,更别说马了。不关系到自己的选择总是简单多了,我开始理解为什么他们往牛奶里放东西。称重时,我见秤旁边摆着一堆带瑕疵的苹果,价格比胡萝卜略高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,我又咬牙多买了两个苹果。

 

2

来到白马旁已经是上午十点多,初冬的太阳晒着挺舒服。山脚下,树林绿油油一片,白马在其中分外显眼。从远靠近,马抬头瞥了我一眼,又继续低头吃草。走近了之后,它开始有些警惕,头对着我上下摆动,好像不是很欢迎。我急忙掏出口袋里的胡萝卜。马眯了眯眼,像是在对焦,确定是胡萝卜后大步向我走来。我连忙摇晃着胡萝卜,把它引到了一棵树底下。

当伸嘴过来,我一紧张把胡萝卜掉地上了。假如是人,那我肯定该遭殃。把食物递过去,等人来了,又扔地上,这种行为多少有点侮辱性。这马倒是不在乎,在地上啃得津津有味。跟动物相处简单多了,没有那么多的猜忌。我趁机偷偷摸了摸马脖子,它没什么大反应,于是我又放大胆子捋了捋他的鬃毛。第一根胡萝卜下肚,它猛一转头看向我,我识趣地抛出了第二根。

吃完两根胡萝卜,马似乎嗅到了加餐。它舔了舔嘴,将身子转到另一边,把头对着我,显然是一副不给东西吃不让摸的样子。我又掏出一颗苹果递了上去,这一次,我压制住被咬到的恐惧,没有放手。马看到苹果后,瞪大了眼,一口咬住苹果。看着它吃苹果特别有意思,它会把苹果咬碎,分成小块嚼着,发出 “嘎吱嘎吱”的声音,嘴唇边上全是沫。

“这嘎啦果还行,就是有点熟过了。”马一边嚼一边说,“那外地的胡萝卜一般,下次别买了。”

这嘴还真刁。等等,怎么还开口说话了?

“你那还有一个嘎啦果,也是给我的吧?”马动着鼻子,咀嚼着,看着我。

难道是幻觉?是我吃的药有问题?还是我的病情......我脑袋里轰的一阵乱流,心跳加速,抓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逃走。于是,我赶紧把口袋里另一个苹果扔向一边。马倒是没去追那苹果,反而拦住了我,对着我笑。我慌张地看着他,他却不快不慢地说:“我开智了,因为苹果。”

“因为苹果?”

“对,吃了苹果,能开智。一个苹果十分钟。”说着他弯下脖子,走向另一个苹果,吃了起来。

“一个苹果十分钟什么意思?你吃一个苹果,能说十分钟人话?两个苹果,二十分钟?”

“可以这么理解吧,二十分钟的人格交换。”没两下子马就吃完了第二个苹果,舔了舔嘴。放松地看着我。

“二十分钟到了怎么办?”

“就回到那傻马啦。”

我心里的好奇心已经战胜了恐惧,况且他没有要攻击我的意思,我倒想问明白这是怎么回事。“你不怕我告诉别人?会说话的马,那可是稀罕玩意儿。你不怕被关起来做实验?” 我心想这马开智了也没多聪明,不知道人心险恶,乱显摆。

“完全不怕,我只要不说话就好了。这样人家就会认为你是疯子,你觉得谁会相信马说话呢?” 他说话时的表情极为像人,应该说像是动画里的动物拟人的表情。

“那你为什么跟我说人话?”

“马上冬天了,草得枯,我需要有人帮我弄点食物。”

“你不怕我在食物里下药把你迷晕了,拿去卖了?”

“是有那种可能性,但我不觉得你会这么做。” 马说着又低下头,用嘴挑出草地里的嫩草,一口从地里拽出来。

“凭什么帮你呢?我可没这个闲钱来养你。”

“作为回报,我可以带你转转,教你怎么骑马怎么样?”马甩了甩脖子接着说,“至于钱的话,按照我的方法做,你不需要花钱。我吃着你买的这些东西就知道你没啥钱。”

这马居然还如此傲慢。“行。但你得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。”

听到这个问题,马再一次露出微笑,好像他知道了自己勾住了一张暂时的饭票。“这个说来话长,等你明天再带几个苹果过来,我再跟你说吧。今天的时间马上到了。”

“行吧。”我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很不甘心。又得花钱买苹果,我都不舍得吃,这下还得买给他。

“玉米皮知道吗?就是玉米外面那层皮。那玩意儿不要钱,你买苹果的时候顺便去要就行了。” 他抬起头对我说完这些后,舒服地趴下,开始打起了盹。

我叹了口气,有一种突然被安排工作的感觉。或许是他的口气像我的前领导,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。过了一会儿,打盹的马站了起来,脸上恢复平静,没有了之前的表情。我再过去摸摸他,他也没有拒绝。此时,山脚下就只有鸟叫和马吃草的声音,一切是那么的平静、正常,以至于我不确定刚才发生的是不是我的幻觉和想象。

 

3

过了几周,果然如他所说,草一天天开始枯黄。期间他换着法子吊着我,骗我买苹果。有时候我甚至觉得,对于开智这件事,他是装的,为的就是能多吃几个苹果。我努力与菜铺和水果店的老板们搞好关系,每天光顾他们的店,强忍着他们的目光和他们寒暄,又违心地夸他们的货品又好又便宜。终于他们答应把玉米皮、剩菜还有烂苹果送给我,让我早晨去收。

于是我每天清晨,用两个麻袋装着他的食物,冒着常人异样的目光,提到山脚下的草地上给他。他吩咐我得早上喂一袋,晚上再来喂一袋,说是因为马的肠胃弱,所以粗纤维不能一次全吃了,不消化。他不开智的时候没办法控制食量,动物的本性会让他一个劲地吃。因此,我总是把一袋玉米皮藏在树林里,把开口封死。

如此往返几周,他终于愿意告诉我他的秘密。据他说,他这一辈子被转手卖到过好几个不同的地方。被人骑着在山里跑,在场地里跑......被谁买走了,就得听谁的。干了快二十几年,从早到晚的跑,却什么也没得到。有一天他被喂了一箱子烂苹果就突然开智了。当天他就开始琢磨,怎么样才能逃跑,结果被追回来之后,遭受了一阵毒打。那之后他才知道脖子里芯片定位这事儿。知道逃不了,他便开始想其他办法。有一天,又开智之后,他开始用水槽尖锐的角撞击自己的腹部,这样以来,未开智的他被骑着的时候便会感到不舒服,就会把人撂下来。几次之后,马学会了只要把人撂下来,就可以偷懒。但这也不是办法,换来的一样是一顿暴揍,并且如果揍不好了,还会被当肉马卖了。因为看不到希望,马陷入抑郁,怎么也打不起精神,能力渐渐下降。时间久了,大家觉得他年龄大了,干不动活。当马场经营不善,养不起这么多马,他便被放牧至此。我想他应该是被弃养了,可他却很坚持自己是主动想要被放牧过来的。

“马天生是不需要工作的,跟狗不一样,马不需要人类给食物。在草原上低头就是食物,无非就是得和食肉动物斗争。” 他仰着头,看着落日自豪地说。

“那为什么你让我给你带玉米皮?”

“这不就是为了改善伙食嘛。”他完全没有半点不好意思,甚至有些得意。

“胡萝卜呢?店里卖剩下不要的胡萝卜,没开智的时候爱吃,开智了你怎么不碰?”

“哼,那玩意儿就是个圈套!虽然说胡萝卜好吃,可人把它拿来当奖励诱惑我。一边在我面前摇晃着胡萝卜,一边又勒紧缰绳抽鞭子。我吃下去不是自由,是枷锁!”马显得有些生气。

我没想到他还挺有骨气。“公司拿奖金来诱惑我们,我们可是会为了奖金,抢得不可开交,‘自相残杀’的。”

“你以为抢到了,开心了,日子变好了?套得更深,被人骑得更久罢了。”

“你真的这么讨厌你的工作吗?被人骑?”

“你这不是废话吗?有人天天骑着你,拿鞭子抽你,踢你肚子,指使你走,你能喜欢吗?稍微有点自己的想法还不行,每个步子还得按照人家的要求踩。” 马瞪大眼睛,露出眼白,眼里满是愤怒。

“那为什么你还答应教我骑马?斯德哥尔摩综合征?”

“还不是有求于你。如果你愿意用我的鬃毛作为交换,那也成。”

“成就感呢?比如那些赛马跑第一名应该也有些成就感吧?”

“自然状态下,互相竞速是自愿的,被逼着做各种事情,心情可不一样。哪些赛马不是被逼着呢?”

“是有一些赛马过着不错的生活的,我在抖音上刷到过。好像交配一次还能赚不少钱。”

听到这,马似乎有些落寞。我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,才反应过来戳到了他的痛处。他应该是匹骟马。我连忙打圆场:“不过,交配这种事情嘛,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。比如我,在社会上就没有优先交配权,抑郁了之后,感觉那就更无所谓了。” 我无意识地自揭短处,希望能让他好过一些。

“你抑郁也是工作闹的?”马问道。

“不完全是吧。有些人天生就容易陷入死循环。这种死循环会形成旋涡,把人往下拉。”

“死循环?”

“是的,比如你提到工作这件事。有些人本身就有很多不好的念头,需要工作来转移注意力,又或是找到成功的感觉,自我价值的实现,再或者是社会的压力,所谓是个正常人就得有份工作。但是,一份不尽如人意的工作又让人感到窒息的压力和焦虑,这种情况下人就容易抑郁,于是因为主观或客观原因停止工作。如此一来,不工作会为无所事事感到内疚,脑子里满是不好的念头,无法转移;一旦工作又因为压力焦虑,产生新的不好的念头,导致没办法工作,陷入死循环,看不见未来。”

“这是人的问题。马就没有这个问题,马不工作就很开心。之前干抑郁了,现在在这里逍遥得很。”

“还比如人与人之间的死循环。由于每个人对好坏的定义的不同,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好,往往是把他推向自己所认为的好,但这种好,却在另一人眼中被视为恶,便会想逃离。于是就会有不断被推和逃离的死循环。推的人觉得自己在做好事,却又好心没好报,被推的人感觉到了切身之痛,但又有于心不忍的愧疚。”

“这个我能理解,好比我怕水,但人觉得我需要降温,拼命把我往水里推;但这是由于我的开智,如果没有开智的我,只会认为这是人类对我的恶。这也许是单纯带来的便利,不喜欢便逃离,加速地逃离,等到有一天喜欢了再接近。”

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跟马讨论抑郁这件事情。这是我在离职之后第一次提起。之前跟信任的同事说了之后,被领导知道了,结果导致被劝退。这使我觉得,这个病和艾滋病一样,对人多少有点难以启齿。他们对我的解释是,这个疾病对我,对同事,和对公司来说,都像是一颗定时炸弹,而公司并非慈善机构,需要排除风险。讽刺的是,我的职业一直以来都在为公司排除风险,但最后我却成了风险被公司排除了。现在,我成了社会的定时炸弹。于是大部分时间,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,就像地铁里的防爆箱,里面装着爆炸物,等待着倒计时。

 

4

“把马牵走,这里准备要动工了。” 这天早晨我喂马时,一位身着白衬衫黑西裤,体态略微发福,自称管理人员的人对我说。

“这不是我的马。我看它被撂在这,冬天没东西吃,我才来喂点东西。”

“那你把它牵走吧。牵到那边去。”

“那边,是指萧山区吗?” 山脚下的地横跨两个区,显然萧山区的事,便不归他管。

“对,你把它牵过去,这马上要开工了。”

这令我有些难办,万一人家找过来,找不到马怎么办?我赶紧给马嘴里塞了个苹果。马居然识趣地往萧山的方向走去。

“就这吧。” 过了地界,又走了一会儿,马来到了一片草地。靠山的一侧被村民开垦后,竖起篱笆,各自占领,另一侧是条马路。“傻马怕车子,平时会避开,不会往那跑。在这待着,还有树能遮阳挡雨,挺好的。”马满意地扫视着这片地,像是一位帝王俯视着他的江山。

第二天我去那送食时,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。随着地上的粪便寻过去,马又回到了原来那片草地。他说那里的草嫩一些。我才发现这儿地上的草已经开始抽芽,春天已经先来到了这片地。但,才过了一两天,马便回到了新地方,还被拴在了一棵树下。

“他妈的,那白衬衫黑裤子的胖子敢把老子拴起来。” 随着我喂了个苹果,马开始骂骂咧咧。

“怎么回事,你跑回去闹事了?”

“不是,这傻子老跑回去吃草。那胖子火了,带了帮人把我们拉回这儿拴了起来,还拿了根竹竿,给我们一顿伺候。”马嘴上满是白沫,一口气带着唾沫喷了出来:“快给我松绑了,老子要回去跟他拼命。”

“算了吧。” 我检查了下马身体,并没看到很严重的伤痕。

“人善被人欺,马善被人骑......”

“会变成马肉的。不善的马,通常会变成马肉的。”

“那我也得回去跟他们拼命!”

“假如你回去闹了,他们就有理由把你击毙,无非就是你带走两个,跟一个都没带走就被敲晕的区别。”

“那我也得回去出口气,我看那人开了一辆宝马。这车是不是很高级,要不然怎么叫宝马?等我悄悄过去,把他的宝马踹死。”

“那搞不好你要变成他的宝马了,一辈子被他骑,你受得了吗?他可能还会嫌你操控不好,又没有座椅加热,顶多算是俩大众。” 小时候下象棋觉得马换车这种事情挺划算,现实情况却也不见得如此。

“那至少我也得过去,在他宝马上头送他坨大的!”

“你想想,你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啊。要回去拼命就没了。”

最终马还是没有回去。等他气消了,恢复理智之后,发现阳光是那么恰到好处的温暖,玉米叶也还算挺清甜。

“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。等老子活腻了,再回去跟他们拼命。” 马儿很认真地说。

不久后那片地也被铁片围了起来,从此里面停了许多宝马。这真马便再也过不去了。可别小看铁片的力量,虽说只要用力踹几脚,便能把铁壁踹倒,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,如果看不见就不会再去想,就像那句英文说的“out of sight, out of mind”。铁片遮住了视线,你便会觉得这是世界的边缘,就像游戏里的空气墙,没有人会去纠结空气墙的背后是什么,这便是游戏规则。铁片就是现实世界里的游戏规则,是一个作为NPC最基础的常识。马儿似乎也有这样的共识,如果想让马径直向前走,只要在双眼旁加上两片眼罩。控制一匹半吨重生物的方法居然如此简单,有人会嘲笑马的单纯,却忘了某种程度上,人亦是如此。

在新的草地上,马似乎依然过得挺好。我真佩服马的随遇而安,只要地上有草,有棵树能遮风挡雨就行。无聊了就四处逛逛,或者在土里打滚,累了就在地上趴一会儿,冷了就找块破布盖着,有三急就随地解决。之前我还担心马把这片地弄的跟粪坑似的,会遭来村民的排挤。没想到,他的粪便被太阳晒干后,种地的村民愿意主动收集起来,拿来当肥料或拿来松土。这种神奇的利用价值,也让他奇迹般地暂时被接纳了。

“喂,这个冬天辛苦了。” 这天傍晚我来给马准备晚餐时,他忽然对我说。“再过一周,草长起来了,估计就不用麻烦你去弄玉米皮和青菜了。”

听到他这么说,我心里有些高兴,又有些失落。有一种空巢老人,孩子长大了不再被需要的感觉。回想起来,这件事情碰巧给了我些使命感,迫使我每天早晨按时早起,走到菜市场,挨个菜铺要玉米皮,然后晒着太阳,提着两个麻袋走到山脚下。奇怪的是,某种程度上,这居然对我的病情有所帮助。

“当然,你还是可以给我带点水果。也不一定老是拿苹果,其他水果也不错的,最好换着花样拿来。”

“我可没有闲钱给你买水果。”

“我答应过要教你骑马,你去搞个马鞍子放我背上,我教你就行。”

“不用了,你给我点鬃毛就行。” 经过一个冬天,马的鬃毛长长不少,眼看着已经盖过眼睛。

“之后有什么打算呢?”

“等病好得差不多,或许可以试试疗愈行业吧,或许是马疗愈。”

“什么是马疗愈。”

“大概就是让马和抑郁、自闭之类的人接触,能有所帮助的事情吧。你要一起吗?虽然我知道你讨厌工作,也讨厌人。”

“心情好的话可以考虑吧,这活儿听起来不难。我也不是讨厌所有人。”

 

5

虽然不必帮马准备食物,但我早已习惯去那片绿地逛逛。春天的白马湖草长莺飞,一阵春雨过后,草仿佛要把憋了一个冬天的能量一次性释放出来。这倒是便宜了马,面对大片的绿草地,他把时间花在了精挑细选上。仔细看,他只挑选那些新芽,不再那么饥不择食,颇有一副“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”的样子。我原以为他能在这三不管地带,安然地度过余生,事实却并非如此。

“把马牵走,不要放在这里。” 又是这种命令的口吻,仿佛带着这种口吻,就能像是魔法世界里的魔咒一样,言出法随。

“这马不是我的。” 我已经有些厌烦无谓的解释。

这话一出,能感觉到他也觉得自己的语言打在了沙包上。像一位拳击手一样,他连忙调整姿势,调整状态,准备再次出击:“那你也把它牵走,这马偷吃我的菜。”

“这马不是我的,我只是在这里晒太阳。”

“那你去告诉马主人把马牵走,要不然出了什么事,我们也管不了。” 他一边说着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农具,撂下狠话后,便转身离开了。

我明白,马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,吃村民的菜无异于找死。原本还能提供一些好处,一旦动了他们的利益便是一无是处。我赶忙去买了两个苹果塞到马嘴里。

“这地方,怎么是他们说的算?”

马的疑问有一定道理。虽说名义上叫做村,可由于城市化的进程,这里的土地性质已经变成类似公园的地方。村民们也早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村民,拿了赔偿款和拆迁安置房,摇身一变成了房东,我的隔断房便是向他们所租。各种赘婿的传说也是名声在外。估计是千百年遗传下来的种植基因,收租之余,还是得回来种点东西才能心安。争地种菜和楼道里抢纸箱是一个意思,该占的地还是得占,该抢的纸箱也还是得抢,多一毛钱也是钱。经过纷争之后,这里早已经筑好了篱笆,画好了地,闲人免进。顺此逻辑,这地上长的东西也就自然有了所有权。我试图和马解释这其中的法则,他自然是听不进去。他只相信丛林法则。

“这也太欺负我了。”

“你吃了人家的菜,也难怪别人这么生气。要不这样,我们再找找新的地方吧。在这之前,我先用长绳子把你绑起来,这样你也不至于跑到后面地里去偷吃菜了。”

“偷吃?我可没有偷吃,我们光明正大地吃。不就是尝几根菜叶子吗?”

这天傍晚,草地对面小区的保安喊住我:“小伙子,这是你的马吗?” 他指着手机里的视频。视频中,马在草地前的公路上狂奔,警察在路上追着拦车,现场喇叭声四起,一片混乱。

“还是把你的马牵到别处去吧。差点出大事了。”保安告诉我。

“行,但这不是我的马。”我没空跟保安解释。急忙去买了几个苹果,便去找马。

马被拴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。“怎么回事?”喂了一颗苹果后,我迫不及待地问。

“太他妈欺负我们了,这分明是想把我们往死里整。” 马瞪大了眼睛,露出眼白,两耳向后,鼻子不停地往外喷气,“这傻马咬断了绳子,去后面地里吃菜。结果这些臭种地的连哄带吓,一棍子,一锄头的把它赶到马路上去。这还不够,还放鞭炮吓它,搞得这傻马受惊,在马路上到处乱跑。” 马说着挣脱开了绳子,向后边的地跑去。

显然,这些人要么是希望这马被车撞死,要么就是想把事情闹大,引来执法人员将马驱逐。等我追过去时,他已经跃过一人高的篱笆,在地里蹦跶,地上的菜自然全都被践踏坏了。我想把他拉走,他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地里。这一切被附近地里的人看在眼里。望着他们的眼神,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
最后,等马的人格时间耗尽,我索性捡起地上还未长成的胡萝卜,终于通过引诱的方式把马从地里拉了出来。衬着夜色,半拉半拽,我把马藏到了白马湖旁的树林中。为了防止他乱跑被发现,我将它拴在了一棵树上。

第二天清早我过去时,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,马已经死在那了。我只记得看到他侧身趴在地上,头已经是血肉模糊,惨不忍睹。我大概能猜到马是谁杀的,但警察来了,我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。警察通过芯片联系到了马场的人。他们想让我赔钱,可也找不到正当的理由。为了躲避责任,我又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。如果当时早点看出问题,把马转移,事情不至于发展成今天这样。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跟马道别。我试图忘记这几个月的经历,试图说服自己这都是自己的幻觉,但每当看到抽屉里的鬃毛,我还是觉得得做点什么。

5月4号的半夜4点,我随着闹钟声醒来。穿上长袖衣裤,戴上帽子,手套后,我带着两麻袋有机磷农药来到了那片地里。这两麻袋农药花了我不少钱,可我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花钱的难受,反而觉得这钱花得十分舒坦。我小心翼翼地把农药灌溉到每一颗农作物上,生怕不够。之后,骑着共享单车,我把麻袋和空瓶子扔到几公里外的垃圾站,接着又回家换洗了所有衣物。我之所以选择这天是因为,再过不久就是收成的时候。凶手们是时候享受他们的耕耘了。

 

6

没有了马的日子又恢复到了平常。之前为了和菜铺老板搞好关系,我已经许久没有去超市购物,如今马已不在,我又来到了超市,站在了胡萝卜区前,思绪万千。想到之前没有机会尝试带泥的本地胡萝卜,我买了两根准备回家尝尝。我从来没有生吃过胡萝卜,但那天不知怎么的,我想知道马生吃胡萝卜是什么滋味的。所以我洗净胡萝卜,学着马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,直到把两根胡萝卜全都吃完。接下来的事情,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。再次醒来已经在重症病房中。

“疑似有机磷农药暴露,来源还不明确,怀疑是胃中残余的胡萝卜。最近有多起类似病例。”医生在我旁边说道。

隐约中,我可以听到自己内脏爆炸开,像原子弹一样地起了连锁反应。接着我被爆炸弹射到了白马湖旁。

只见湖中央跑来了一匹白马,口中叼着个苹果。白马走到我跟前,把苹果喂到了我的口中后说道:“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。”接着他嘟嘴示意我爬上他的背。

跨坐在他身上,我感知着苹果的味道和鬃毛的触感。他则飞速向湖的彼岸奔驰。

我回头看向身后的山脚下,城管正在拆除那片篱笆,铲平那片土地。土地旁,铁片正被一片片竖起,渐渐挡住了我的视线。

“骑马的时候得向前看,”白马对我说。

于是我转过头来,望向前方,听着风声,在湖面上渐行渐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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